坐落在鲢鱼湖彼岸的县城,是个美丽如画的地方。
拔地而起的一座座山峰,全被嫩青色的金丝草,碧绿色的丝茅草、鞭笆杆,翡翠色的杉木林覆盖着。这些挨邻相挤的山,每座都各具特色,别有一格。他们有的指天戳云,像利剑似的直插九霄;有的巍峨雄峻,活像力大千钧的武士;有的耸峙挺立,活似忠于职守的哨兵;有的亭亭玉立,如同古代一位娇美的小姐。所有这些山峰,团团转转,把平顺的县城坝子,牢牢地环绕在里面。
自古以来,县城里就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说。说的是周围的座座山峰,原是一群赶场的人们,这群人里有书童、有老翁、有小姐、有郎中,还有牵着美猴耍马戏、游江湖的汉子,坐着轿子的老爷,佩带宝剑的武士,持着斗兽长叉的猎人……这帮人走着走着,迎面被一条马蹄形的河流挡住了去路,河里的水清明透亮,河岸上栽满了桂花树、橘子树和婀娜多姿的老柳树。河水环抱着一大块平坝子,土地油黑肥沃,人高的草丛里,肥兔、黄麂、山羊、野猪往来穿掠。这一天,正是初秋的好日子,天高气爽,和风习习,盛开的桂花树送来一阵阵浓郁醉人的香味儿。赶场的人们迷恋这良辰美景,坐倒在河岸边,都不愿走了。脚头快的猎人,顺着马蹄形的河流跑去,发现这条河流入一个狭长的大湖,湖里面盛产岩花鱼和细鳞鱼,他高兴地站在河湖相交处,朝着大伙儿嚷嚷:
“快来看啊……”
于是,这帮人决定在马蹄形的河流两岸定居下来,永久伴着美丽的河湖过日子。据那些爱摆龙门阵的老年人说,这帮人就是县城团转的座座山峰,兴致好的时候,他们会告诉你,哪座山是耍马戏人牵的美猴,哪座山是老爷坐的轿子。照着他们摆的看去,你真会发现那些山,有的似老翁,有的像小姐,有的如书童,有的若轿子。尤其是河湖相交处的猎人山和长叉峰,你站定了望去,活似年轻的猎人持着长叉在朝后头叫唤哪!
这么个富有诗意的地方,近年来更增添了好些新的气象。马蹄形的河流上架起了桥梁,横贯南北的长街,铺成了柏油马路,马路两旁,建起了一幢幢新楼房,商店、邮电局、医院、百货大楼、饭馆、面铺、照相馆、农产公司……即使是那条居住着县城老户的后街,现在也是面目一新,理发店、杂货铺、供销社、竹篾行……新老街交接处的县委大院,城北的招待所,城南的电影院,城郊的县城中学。所有这一切,都使人感到,这已经不是一座古老的县城了。
每当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,是县城团转的景色最为动人的时候。轻纱薄绫般的雾气,飘飘悠悠地升腾起来,缭绕着一座座峰巅岭腰,活像一条条彩绸。风儿搅着雨丝,和淡雾弥合在一起,如雾似烟,虚幻缥缈。雨雾之中,青山、绿水、鲜花、乔木时隐时现,更增添了特殊的情趣。
曾在这里念过三年初中的邵玉蓉,是多么热爱洁净、整齐、小巧、别致的县城啊!每回到这儿来,不论是出差还是开会,她都要在城里城外走一走,看一看,在伯父家里宿上几晚。每次来,她总感到轻松、愉快,满心喜悦。但以往任何一次到县城来,她都没像这次那么兴奋,那么激动不安。这次到县城,不但能看到伯父、婶婶,而且还能见到分别两个多月的柯碧舟!天天思念着他的玉蓉,怎么会不兴奋得心头发颤,脸儿通红呢!两个多月的时间,看去是那么短暂,但在分离后的情人们看来,那是多么漫长啊!尤其是在小柯离开湖边寨之后,并没给玉蓉来过一封信,玉蓉焦灼急迫的心情就更为不安了。尽管她晓得,在山寨上,要是一个姑娘收到远方来信,是不能保守秘密的;尽管她知道,分手的时候,柯碧舟说过,没有特殊的事情,他不写信来。但是,玉蓉还是巴望能收到他的来信,哪怕是短短的一封信,只说几句话,那也会给她带来多么大的安慰啊!每次,乡邮员小丁到寨上来送信送报,她总会情不自禁跑过去,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。唉,为了没收到柯碧舟的来信,玉蓉心头横生出多少奇奇怪怪的猜测啊!
收到去县里开三天气象会议的通知,玉蓉整整一宿都没睡好觉哪!她想象着,怎么在散会期间,到县文化馆去找他;见了他的面,和他说些什么?怎样巧妙地告诉他,自己天天都在思念着他;又如何试探地问他,他是不是想湖边寨,想……想自己?要是他仍像过去一样,害怕阿爸责备,害怕阿爸震怒,而硬把一切包在心里,不向我表露,我……我该怎么办呢?我要设法要他把心里话说出来,要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,他……他爱……哎呀呀,我想到哪里去了呀!
分离会使相恋的情人们想到很多问题,解开许多结子,也会使情人们打定一些悬而未决的主意。
这次去开会,时间真巧。玉蓉家后院里的桃子、李子都熟透了。阿爸对她说,莫忘了给伯伯摘一背篼水果去,细心的玉蓉,何须阿爸关照啊。她不但挑好的桃、李、花红摘了满满一背篼,还从中选了最红最大的一些水果,悄悄塞满一挎包,那是要捎给柯碧舟吃的呀!
去报到那天,天如人愿,一清早出了大太阳,天蓝水绿,湖面清朗明丽,徐徐地泛着轻涛细浪。玉蓉头戴小巧精致的细篾斗笠,怀着满心的喜悦,划着双桨,带着突然要回上海去的苏道诚和华雯雯,穿过整个狭长的鲢鱼湖水面,来到了县城。一路上,华雯雯不时地伸出手去掬起清澈的湖水,拉开嘹亮悦耳的嗓门,唱着一首一首情歌。奇怪的是,平时挺讨厌她唱歌的玉蓉,今天竟被她唱的有些歌词深深地打动了。
不知是划桨出了力,还是太阳热烘烘地射下来的缘故,踏上县城平整溜齐的街道时,玉蓉的脸上淌着细密的汗珠,脸色绯红绯红,竟像喝了一壶酒似的。
来以前有过多少设想啊,可真到了县城,看到县城街上那么多来往行人,玉蓉才陡然想起,当着人家的面,咋个能去找他呀!少女的羞涩和姑娘的自尊,使得她举棋不定地在伯父家里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。还是伯父一眼看透了她的心事,晚饭后,似乎随便提及般对她道:
“玉蓉,你是否去看一下小柯,他就住在县文化馆楼上,有时也到我家来玩的。”
伯父的话语虽然极力显得漫不在意,但玉蓉还是脸红了,她略显惶然地问:
“去看他,好吗?”
“这有啥关系。走,我正要去开会,陪你去找找他。”伯父还是挺自然地说。
玉蓉感激地瞥了伯父一眼,默默地随着他来到了县文化馆门口。伯父叫出了柯碧舟,说是马上要赶去开会,让两个年轻人自己谈谈,便离开了。
柯碧舟万没想到玉蓉会到县城里来,他的双眼闪烁出若惊似喜的目光,默默地凝视了她一阵。这一阵啊,玉蓉的心“咚咚”直跳,生怕他讲出啥生硬的话来,她垂着头,捏着自己的发辫,紧张得呼吸也急促了,根本不敢抬头看他。幸好,他说话了,玉蓉头一次感到,他的话语沉静、柔和、充满了内在的感情:
“夜色真好,我们走走吧!”
玉蓉略有些畏缩地迈开了脚步,随着柯碧舟慢慢走去。她的心里慌乱无主,脸上在发烧,脑壳总是垂着,好像被啥绳索拴住了,有千斤重似的,咋也抬不起来。年轻的玉蓉姑娘,纯洁的少女啊,她生活在偏僻的山乡,恐怕是湖边寨长大的女孩子中,头一个和自己心目中的恋人在县城街上散步谈心的人。要是给寨上的人知道,像缺牙巴那种人,不知又要骂出多么叫人寒心的话来哪!这样的情形,这样的月夜谈心,玉蓉只是在小说中看过呀!从不敢想象,她自己竟也开始了这样的生活哩。好在柯碧舟一反常态,今晚的话比平时说得多些,也主动些。他娓娓而叙地说了自己离开湖边寨以后的情形,县城生活初初留给他的印象,文化馆的领导和同志们对他的关心,以及他正在写的一个独幕剧的内容。
玉蓉只是放缓了脚步,慢慢地走啊、走啊,她一直低着头,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。已经到了县城边马蹄形的河岸旁边,风吹着树叶柳枝细刷刷地发响,周围团转一个人也没有,她还只觉得身旁有好多双眼睛,向她投来讥诮的目光。她伫立在河岸旁边,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河里的流水,在月光下闪闪烁烁,汩汩地流去。
柯碧舟的话,一句句送进她的耳里,轻柔动听。但是,听过以后,她马上就忘记了,怎么记也记不住,她想记住前面那句话,但他后面说的,她又没听清楚。她太紧张、太胆怯了呀。
但说心里话,她感到幸福,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。心目中的人,陪伴着她,在县城的街道上走过,在月色星光下散步,在河边悄声低语,柳枝梢儿,不时拂上她的脸,撩得她发烫的脸上痒痒的,撩得她的心热辣辣的。
突然,她受了惊一般抬起头来,柯碧舟正在重复地劝她:
“玉蓉,回去吧!时间不早了。”
啊,这话他连说两遍了,这是什么时候了呀?玉蓉睁大眼睛四望,这才发现,独有他们两个,静静地站在河岸旁。流水在哗哗作响,轻风送来潮湿的泥土香味,从县城那些三层四层楼房里,射出道道亮光。县城团转座座奇秀的山峰,在月色里清晰地勾勒出挺拔的雄姿。夜幕幽蓝,星空灿烂。从一所楼房里,传来一个小伙子断断续续的歌声。
多么美好的夜晚啊!现在却要回去。玉蓉心里真不愿走啊,可柯碧舟已经连说两遍了,再不走,算个啥呀!玉蓉留恋地、依依不舍地走离了河岸,向县城伯父家那个方向,徐徐走去。
这天夜里,躺在床上,玉蓉一再地暗暗责备自己:我是多么憨啊,他说了那么多,我却一句话也不说。他见我这副样子,心里会想些啥呀。要是我也说话,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,我们该谈得多么热烈啊!至少,不会那么早就回来,离开那美好的河岸旁边。
迷迷糊糊睡着了,玉蓉做了一个噩梦。她梦见自己在和小柯吵嘴,吵到最后,愤愤地分了手。她伤心地哭了,惊醒过来,泪水还不断地溢出眼眶。她想到,湖边寨的老伯妈们爱讲些迷信话,说现实生活中要发生的事,老天有时会托梦告诉你。要真是这样,小柯因为自己今晚的态度,再也不搭理她了,她该怎么办呢?想到这儿,玉蓉的心绞紧了,隐隐作痛。
吃早饭时,在县公安局工作的伯母滕芸琴,端坐在玉蓉对面,似要同侄女长谈般问:
“玉蓉,镜子山大队的周凯旋到县头找老莫,说县专政队的白麻皮打伤了一个女知青,你听说这事儿了吗?”
“有这事儿!”玉蓉眼前顿时浮现出那天傍黑时,看见一帮人踅进左定法家的情形,她仿佛又看到挨打后歪在床上的杜见春憔悴的脸庞。尽自己知道的情况,玉蓉都给伯母说了。
滕芸琴的脸仰起来了,脸色出奇的庄重严峻,眼里闪出凛凛然的目光,沉吟片刻,才愤愤然吐出一句:
“真无法无天了。玉蓉,把你说过的这些事儿,尽可能详细地写下来,交给我。”
伯母在公安局工作,要这类材料,想必是有用处。玉蓉点头应允下来了。
滕芸琴见侄女坐在桌旁,始终有些精神不济,不由蹙起眉头,细细端详了她几眼,关切地问:
“昨晚上你没睡好吗?”
“不。睡得挺好。”
“那是咋搞的,你睡梦中呜呜哭呢!”
啊,有这种事!玉蓉惊得停了筷子,垂眼望着粥碗,脸红到了脖子根。伯母非常钟爱惟一的侄女,瞧她这副模样,稍稍一思忖心里啥都明白了。她委婉地问:
“你和谁吵架了?”
“没……没得,伯母,和哪个也没得吵!”玉蓉愈掩饰愈脸红,简直有些不知所以了。
伯母宽厚地朝玉蓉笑了笑,她猜中了,自己的侄女陷进了初恋的罗网。
河边、沟渠里那绿色的浮漂,茵绿可爱,随着水流的波动,它也总是漂悠个不停。
一整天,玉蓉的心情就同那晃动不定的浮漂般,烦躁不宁,忐忐忑忑。她总在想,咋个办呢,昨晚上分手时,又没讲好今晚上见面,他生了气,不来找我,我该咋个和他碰头呢。总不能再去找他啊,一个姑娘家,哪能天天主动追着去找小伙子啊,当真没点自尊吗!
她有些忧郁,不断地暗暗诅咒自己。开了一天会,回到伯父家,她甚至一点不想吃饭。
直到柯碧舟拿着几张票子,走进伯父家,来请他们看县宣传队的演出时,玉蓉才喜出望外地跳了起来,乐不可支地朝着柯碧舟直笑。
县宣传队的歌舞演出时间不长,全部节目演毕,只不过八点半钟。伯父和伯母让玉蓉留下再玩玩,匆匆回家去了。这回,玉蓉主动建议去走走,柯碧舟欣然答应了。
从那以后啊,接连三个夜晚,两个年轻人情深意浓地谈了多少知心话儿啊。玉蓉只觉得自己的心,沉浸在蜜一样甜的糖水中,她陶醉在初恋的幸福中了。她告诉小柯,自从他走了以后,暗流小水电站,一直在正常发电。秧子栽下以后,迎头碰上了洗手干[1],鲢鱼湖公社所有的梯田、土变田、高榜田、望水田以至冷水田,都干得开了裂口,秋后肯定连种子也难收起。但暗流大队、镜子山大队都没被旱魔难住,他们拖来了抽水机,潜水泵,用小水电站发的电,把水抽到那些缺水的田头。现在那些田里,不管是早稻还是晚米,都长得逗人爱呢。为此,暗流大队的老少社员,得空一摆龙门阵,就要提到柯碧舟这小伙子,去年出了个好主意,使大队筹齐了资金,办起了那么个电站。讲到这里的时候,玉蓉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花,喜滋滋地瞅着柯碧舟,表现出她听到这些话,心中是多么甜!自然,啥琐碎的事儿,玉蓉也告诉小柯了,比如讲小唐回到上海,进了工学院,给她来了一封信;苏道诚和华雯雯突然提出回上海,左定法居然批准了;王连发最近常往公社跑,探听有无招工的消息;肖永川干活更没个定准了,瞅着空隙,就往外跑……玉蓉不再感到拘谨,不再感到羞怯,不再感到心神慌乱了。她觉得这是正当的,她有权利享受这良宵月夜的美好时光。走在柯碧舟身旁,她感到踏实,舒畅和按捺不住的兴奋喜悦。老天也在成全这个从未体味过恋爱生活的山寨姑娘,连着三个晚上,都是繁星密布,月色清柔。河岸垂柳,静静的夜色,徐徐的晚风,这一切,那么深刻地印在玉蓉的心里。她觉得幸福在朝着她走来,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,她带着甜醉神迷的微笑迎接着无限美好的未来。伯母要她写的材料,她只熬了一个夜,就详尽地写了出来。夜里她尽管睡得很晚,但第二天她照旧起得那么早,白天开会讨论,她朝气蓬勃,自始至终神采焕发。尤其是她那双透着强烈好奇和希冀的眸子,碧潭似的深沉,闪烁着充满憧憬的光彩。让人觉得,勃发的青春给她带来充沛的精力,愉快的心境使她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。
健康、俊秀、文雅、温柔的玉蓉,给柯碧舟的生活带来了绚丽的色彩。和她在一起,柯碧舟心情坦然而欣悦,在玉蓉那永远闪烁着朝霞样虹彩的笑脸上,柯碧舟看到自己未来是一片姹紫嫣红般的美好情景。他觉得玉蓉是那么朴素、那么纯洁,他觉得玉蓉是那么美,那么值得他爱。她不但有美丽的外表,还有美丽的心灵。在她的面前,他情不自禁地会多说些话,会露出自然的微笑。他给她讲了很多,他讲到自己有个罪恶深重的父亲,讲到苦命一世的妈妈,讲到自己惟一的妹妹。比较起来,柯碧舟要比玉蓉理智一些,说这些,除了他想把自己的一切坦白地告诉她之外,他还希望玉蓉时时注意这一点,认真地想一想。讲这些的时候,他的心情是沉重的,语调是压抑低沉的。玉蓉听着听着,听到柯碧舟出身贫寒的母亲在旧社会里的苦难身世时,她扑簌簌掉下泪来,哭泣了好一阵儿。柯碧舟觉得,那泪水滴在他的心上,化成涓涓细流,暖烘烘地流遍他的全身。但一讲到他的父亲,讲到他的家庭出身,他又惶恐不安了。他联想到玉蓉阿爸的态度,联想到自己可能会牵连这一家人,他心底里想说出的话,又咽回去了。
当三个夜晚都在诗一般美的境界中过去了的时候,玉蓉才猛然想到这件事。他们讲得很多,也很热烈,但柯碧舟始终没有对她表明他的态度,向她提出来。她焦灼了,她着急了,柯碧舟究竟抱的是啥态度呢?其实,不用问,玉蓉也能看出他的心。接连三个夜晚,他们都在一起待两三个小时,他要不对自己有意,他来陪伴我干啥呀?他们在一起的时候,并肩而行,有时候手会无意间相碰;有时候他们倚靠在同一棵树干上;有时候他们说着话,不知不觉挨得那么近。可是,他从未有过进一步的表示。他脑壳里究竟是咋个想的呢?真叫人犯猜疑啊!在这种时候,我该咋个办呢?对啰,惟一的办法,就是要他讲清楚。只要他把话讲出来,一切就都是可能的了……
第四天,玉蓉该回湖边寨去了。伯父、伯母一定要玉蓉吃过午饭再动身,柯碧舟也说好,他要来送她。他的独幕剧已经写完,文化馆头头看了,转送给县委宣传部审查,他有些空闲。机会再好也没有了,伯父、伯母一早去上班,伯母说定请两个小时假,赶回来做菜,给侄女饯行。玉蓉和柯碧舟,至少有一个多钟头好谈话。
“你来看呀,这儿多好看!”柯碧舟八点半钟刚蹬上邵思语家二楼的两间屋子,玉蓉就拉着他的手臂,指着伯父家窗外,兴冲冲地说:“头回看的人,更加新鲜!”
当真的,邵思语家住的是气象局的二层家属楼,楼房建在城区临近河湖相交的地面上。站在窗口望出去,突兀的奇峰,波平浪静的鲢鱼湖,风光绮丽的马蹄形的环城河,尽收眼底。远远近近,水碧山青,临流照影,浓淡相宜,交织成一幅瑰丽的山水画卷。本来就爱看景的柯碧舟,站在窗前,真觉得赏心悦目,百看不厌。他不住嘴地赞叹着:
“哎呀呀,真好看,真美啊!我几次来玩,都没站在窗边来,没想到,在这个位置,还看到这样一幅动人心魄的画面哩。啧啧,真是美丽……”
“美丽的县城,你喜欢么?”玉蓉一直站在柯碧舟身旁,这回偏转脑壳,瞅着柯碧舟的脸问。
“还能不喜欢?”柯碧舟说,“这是祖国的大好河山哪!”
玉蓉扯了扯他的袖子:“你说,长久住在这儿的人,幸福吗?”
“幸福!”柯碧舟肯定地点着头。
“那么,要你永远定居在这儿,你愿意吗?”
“我?”柯碧舟怔了一怔。
“你来,”玉蓉又拉着柯碧舟的手,走离窗边,退到两张靠背椅旁,推着柯碧舟坐下,并不放开他的手,说,“小柯,我有话跟你说!”
柯碧舟偷觑玉蓉一眼,呼吸急促起来了,心里也捶着小鼓般怦怦直跳。玉蓉拉紧他的手,一直未放,她坐的椅子,离自己那么近。尤其与往天不同的,是她倾身向着自己,原本就是霞光闪烁的面颊,喷着两朵喝过酒后一样的红晕,望着自己的那双菱形眼,闪露出温情脉脉的光来。柯碧舟的心头霍然一跳,一团火从他心头直窜脑门子。他试着想抽出手来,但玉蓉握得紧紧的,他一动,反而和她的手增加了接触。由于长年劳动,她的手略有些粗糙,但是温热有力。柯碧舟慌了,他声调微弱地问:
“玉蓉,你想说啥?说罢!”
“是这样,我们这一带,年年春夏都下白雨,县里决定,抽调人力物力,搞好防雹工作。”玉蓉舔了舔嘴唇,觉得吐字很费力气,她探究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柯碧舟,接着说,“我们这次开会说了,县气象局要调我来搞防雹工作,小柯,要是……要是你喜欢县城,要是……要是你也在县文化馆工作,那、那我们……该、该有多么美好啊!你说罢……你、你看咋个办好……”
玉蓉情绪激动地说完这些话,紧张地、期待地瞅着柯碧舟。两片嘴唇,在轻微地颤抖着。
柯碧舟愣怔了一下,感动得胸脯不住起伏。玉蓉离得这么近,当着他面说出这么些话,那意思再明白也没有了。柯碧舟深深地感激她。他的家庭出身那么不好,邵大山又极力反对,但是玉蓉仍然坚贞地爱着他,甚至主动地跟他提到这件事。你看她那满是激情的眼睛,你看她那红光喷射的面颊,你看她那波涛般颤动的胸脯,她是多么纯洁,多么健美啊!在柯碧舟的眼里,玉蓉是他生活中碰到的集真、善、美于一身的姑娘。是的,他爱她,爱得很深沉,很热烈。可是他也时时刻刻意识到,在他们之间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。
柯碧舟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,极力镇定自己,一字一句地说:
“玉蓉,当然,在县城里工作,是很好的。尤其是你这次,有这么个好机会,千万不要错过。”
“是吗?”玉蓉既惊且喜地嚷着。
“是真的,玉蓉。”柯碧舟觉得自如一些了,他继续说,“不过,作为我来说,却是不妥的……”
玉蓉的脸倏地阴沉下去。
柯碧舟赶紧解释:“县文化馆的工作,我做不好。就拿我这回写的独幕剧来说吧,也不见得会过得了审查关,排练演出……”
“那是为什么?”
“不为什么。总之,我试过了。我想写的东西,不允许我写。我一点也不想写的东西,却一定要我写。”柯碧舟简短地说着,“玉蓉,你说说,这样的工作,有啥味儿?”
“嗯。”即使处在感情上失望阶段的玉蓉,她还是能谅解别人,“这么说,你不想在县文化馆工作。”
“实际是不可能。”柯碧舟见她赞同自己的看法,嘘了一口气,补充说,“我觉得,湖边寨倒是有好多事儿可以做。还是我跟思语大伯说的那些话,与其来干我不愿干的事儿,不如留在山寨。这一年多来,我只认准了一条,青年人的理想,是要用辛勤劳动来换得的。”
玉蓉又睁大了菱形眼,问道:“你愿意长期留在山寨,永远是一个人,孤孤单单地过日子吗?”
声调不但是询问,还含着抑制不住的埋怨。
“呃……我……”柯碧舟语无伦次地张着嘴,不知说啥好。
“你说呀,你打的是啥子主意?你和我明说吧!”玉蓉哽咽着说到这儿,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,断了线的珠子样直滴下来,她啜泣着道出了心头的烦恼和怨意,“你是根木头,水也泡得松啊!你到底有没……”
柯碧舟见玉蓉一哭,慌得六神无主了,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,抓住玉蓉耸动着的双肩,结结巴巴地辩白着:
“玉蓉,这事儿……这事儿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哪!这关系到大山伯,他只有你一个姑娘,我答应过他,我们不能伤他老人家的心啊,玉蓉,你、你听我说……你和我、我们都要冷静地想……想想……好好想一想啊!”
“还要我想个啥呀?”玉蓉哭出了声,身子摇晃着,顺势倒在柯碧舟怀里,脸贴着他的胸口,说,“我、我都想过了,你回寨去,我也不到县头来,反正……不离开你……”
玉蓉穿着花布衬衣的温热的身子,紧贴着柯碧舟的胸怀。他感到玉蓉的呼吸,热烘烘地冲到他的身上,他感到玉蓉的泪,滴落在他手背上,他感到玉蓉仍在不安地瑟缩抽泣……仿佛一股热浪兜头罩住了柯碧舟。柯碧舟移动了一下身子,闭上眼睛,紧紧地贴着心爱的姑娘。
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,伯母在喊:
“玉蓉,小柯来了吗?”
玉蓉受了惊般跳了起来,一边答应伯母,一边急慌慌地伸手去抹脸上的泪痕。
她那双菱形的眼睛里,却是笑眯眯的。
…………
玉蓉回湖边寨去以后,柯碧舟在县文化馆怎么也待不下去了,他急切地盼着三个月的借调期限赶快结束,他希望早一天赶回湖边寨去,天天和玉蓉生活在一起。他内心深处,不时袭来一股悬虑的暗流,那就是他和玉蓉之间的关系,必须得到邵大山的承认。要不,他觉得自己是对不住老人的。有一晚,他甚至还梦到,邵大山挥舞着长长的叶子烟杆,愤懑地责问他:“你为啥引诱我那闺女?你不是答应过我,决不做这件事吗?你不是说,你有自知之明吗?好一个骗子!”柯碧舟被问得脊梁骨上都淌满了冷汗,从睡梦中惊醒过来。人在县文化馆,他的心,早已飞回湖边寨了。
好在事情结束得很快,他写的独幕剧,县委宣传部没通过,说是要宣传队创作集体讨论修改,得下细地磨。柯碧舟提出借调期限已到,他要回生产队去。文化馆头头同意了,独幕剧已经有了初稿,不管质量如何,宣传队创作集体总能改出个眉目来,应付地区的调演。柯碧舟留在文化馆,用处也不大了。于是便客气地劝他玩两天,再回湖边寨去。
柯碧舟哪有心思闲玩,当天打好被包,辞别了县文化馆几个头头,到思语大伯家打个招呼,划着小船就往湖边寨赶。
归心似箭。小船轻捷地划过碧波闪银的鲢鱼湖,柯碧舟顾不得瞅瞅狭长的湖堤两岸的瑰丽风光,顾不得留神夏末秋初那青翠欲滴的山林景致,只一心想着,快划,快划,快回到湖边寨,见到时时刻刻思念着的玉蓉姑娘。
夕阳西斜,晚霞如辉。暗流大队湖边寨染尽秋色的群山村寨历历在目的时候,柯碧舟的心快活得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。他一边使劲划桨,一边朝着那幢熟悉的砖木结构的小屋望去。湖岸上,那几棵老柳树下,玉蓉是不是伫立着,在向小船招手?去年,他出差去县城,黑了天才回来,玉蓉不也站在湖岸上等待自己嘛!她要是用心算,准能算出,我要在今天回来!
哎呀,我听到了什么哪?
从湖岸上,传来几声凄戚的唢呐吹奏哀乐的调子。这声调传到柯碧舟的耳朵里,是多么戳心锥胸啊!柯碧舟惶惶然闻声望去。离开玉蓉家砖木结构的小屋不远,那座长着稀疏的松杉和钓鱼竹的黄土坡上,围聚着一大堆人。定睛望去,黄土坡松树、杉枝上,挂着一条条飘摇的白纸。一片啼哭声,顺风传送过来。其中哭号得最凶的,是湖边寨上的泼辣婆娘缺牙巴大婶,她的嗓门大得把哀哭声传得老远老远:
“哎唷唷,我的玉蓉姑娘啊!你……”
柯碧舟头上像挨了一棒,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啥子,缺牙巴在哭哪个?不可能,不可能啊!他手忙脚乱地把小船划到岸边,顾不上系船绳,跳到岸上,就往黄土坡跑去。
柯碧舟的心“怦怦”乱跳,眼前金星飞迸,头晕口干,他脑子里飞速地掠过几个念头。寨上遇到丧事,为啥要葬到离寨一里多路的湖边黄土坡来?缺牙巴为啥哭号得那么凶?她家没有患重病的老人啊?……柯碧舟双手发着抖,那声听到的号哭像雷鸣样在他耳旁震响,他疯了似的冲上黄土坡,粗莽地拨开团团围站的人堆,悍然不顾地冲到新竖起的墓碑前头。当他一眼看清扑倒在坟头上痛哭的大山伯和墓碑上邵玉蓉三个字时,他只觉得天旋地转,峰巅上的巨石向他倾倒下来。他凄厉地惨叫一声,举起双手向着苍天,还没哭喊出来,两条打抖的腿便一阵发软,扑倒在坟前的泥地上。
暮霭低压了。西斜的夕阳早落了坡,如辉的晚霞褪尽了色彩。泛着微波涟漪的鲢鱼湖水,变成了暗绿暗绿的。柯碧舟划来的那条小船,由于没系在岸桩上,已经漂离了湖岸,在暗绿发褐的湖水中孤零零地打着转转……
[1]洗手干:刚栽插完秧,就碰到连续干旱。当地社员称“洗手干”。